—1—

安德雷亚-阿涅利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奖杯，这头四足动物有三米高，被一辆卡车拉到尤文图斯俱乐部的门口。暗铜色的身体反映着阴云密布的天色，上面贴着两条巨大的黑白条幅。在6平米的奖杯底座下面压着的，是尤文图斯标志性的斑马状旗帜——阿涅利在这里当了11年俱乐部主席，而这座奖杯，就是为了纪念他即将到来的离任。

这只动物名叫貘，音调是不那么危险的第四声，体型有点像猪，有着能伸缩的短鼻，这种人畜无害的食草动物在东方神话里以梦为食粮。意大利国家电视台的《讽刺新闻》节目可能看中了它蠢萌的外观和稀有的保护动物属性，选这种动物作为讽刺和调侃的象征，不定期颁给那些富有争议、球场失意的球员、教练、球员家属和阿涅利这样的管理层。

阿涅利本次获得金貘奖，自然是因为欧洲超级联赛——这个声势浩大的强队联盟还没嚷够口号，就在欧足联画出的45亿欧元大饼面前沦为“两日维新”。而阿涅利贵为欧洲超级联赛的副主席，自然难逃舆论压力，多方消息称，因为超级联赛一事，阿涅利可能尤文主席一职不保，这口锅来得就像尤文俱乐部门口的三米大貘一样突然，却又在意料之中。

这不是阿涅利第一次获得金貘奖，事实上，在两个月前他就收获了一座金貘：在意大利杯半决赛中，国际米兰主教练——也是尤文图斯三连冠时期的元勋——孔蒂，因为下半场的争议判罚，面对老东家竖起了中指。比赛结束后，阿涅利突然爆发，他一边走下台阶，一边朝着孔蒂的方向爆“x他x的闭嘴吧”之类的粗口。

虽然从孔蒂成为国米主帅开始，两人的矛盾就已经见诸报端，但面对如此直白的肢体对话，《讽刺新闻》自然不愿放过这一大好时机，他们派出资深记者斯塔菲里，在夜幕里的大街上追着孔蒂的座驾颁奖，孔蒂完全没有调侃自己的好心情，他连车窗都没摇下，甩开记者匆匆离去。

不死心的节目组转身找上了阿涅利。与孔蒂不同的是，阿涅利在镜头前笑纳了（正常尺寸的）金貘奖，并对记者斯塔菲里表示：“我们对工作的激情会让我们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，我和孔蒂是好聚好散，我们当时只是太激动了。”

不知道阿涅利是否记得两年前孔蒂的话，当时的孔蒂刚成为国米主帅，面对愤怒的尤文球迷，阿涅利表示“孔蒂对尤文的贡献不可磨灭”，孔蒂则回应道：“阿涅利维护了我？谁公认的？”

值得一提的是，孔蒂已经连续三年获得了金貘奖。

—2—

孔蒂不是唯一一个数次获奖的幸运儿，金貘奖不像金垃圾奖或金扫帚奖那样每年发一次，而是一有机会就发，就像一到打折期就去超市囤货一样。考虑到意大利足球这些年的风波、足坛大佬们鲜明的性格，《讽刺新闻》颁给足坛大佬的金貘足以形成一个独立繁衍的种群。

志在伤口撒盐的金貘奖会挑选近期陷入失意、争议、麻烦、各种风波的足坛名人，比如因为喷裁判被禁赛三场，球队却意外取得三连胜的伊布；为主队效力多年却黯然离开的布冯；在意甲伤病不断的大罗纳尔多……

大罗获奖时还非常腼腆羞涩的挠了挠头

2019年末，布冯的照片被比特币贩子盗用，斯塔菲里在采访他的时候，突然又从怀里掏出金貘奖杯，布冯的眼睛都瞪圆了：“天呐！怎么又是这玩意！”

这是他拿到的第六座金貘奖。

迄今为止，获奖最多的应该是安东尼奥-卡萨诺，这：“得益于”他顽劣的性格和“大概率与主帅关系破裂”的属性，卡萨诺一共收获了11座金貘奖杯。2011年，卡萨诺因为心脏问题缺席了大半赛季，节目组特地为老熟人精心制作了一份大号金貘奖：这只金貘足有一米长，卡萨诺要把它夹在腋下，才能和斯塔菲里谈笑风生。

但幽默和自嘲毕竟是易耗品。在年复一年的转会风波影响下，卡萨诺自己也烦了，面对第N次来颁奖的节目组，他直接对身边的球迷说：“快把他们给我赶走！”

放眼金貘奖历史，最契合这一奖项的，应该还是伟大的9号前锋、超级马里奥：巴洛特利。

其他人的获奖理由大致有迹可循，而巴神却有自己的独特画风：他在20岁那年收获了两座金貘奖杯，第一座是身为国米球员穿上了同城死敌AC米兰的球衣；第二座是他在养伤期间，和弟弟开车闯入了一家女子监狱。

监狱警卫回忆道：“我们看到一辆奔驰车穿过大门，车上有两个小伙子，我们认出其中一个是巴洛特利，他俩被审问了半小时，两个人最后都被吓坏了。”而巴洛特利则有自己的正当理由：“我问我兄弟，你想看看监狱吗？，然后我们就进去了。”

巴洛特利有多适合金貘奖呢？他的前女友拉法埃拉都因为他拿到了这一奖杯：“有一次他明知道我要去看他，但还是叫了警察，想把我赶走。他人不错，就是有时候有点不正常。”

不过巴神毕竟有过人之处，拉法埃拉随后话锋一转：“但他是个有着金子般的心的男孩，总是那么真诚，这就是我爱他的地方。”

爱巴洛特利的不止她一个。2013年，巴洛特利正式穿上AC米兰的球衣，从曼城返回米兰，准备与俱乐部高层共进晚餐。不知从何处走漏的消息，数百名球迷汇聚到餐厅外，他们挥舞横幅，燃放烟花和信号弹，庆祝巴神降临。然后——巴洛特利就出现在了人群中，他戴着橙色帽子，和球迷一起欢呼雀跃。这场狂欢最终引发了警民冲突，米兰警方甚至发射了催泪瓦斯来驱散人群，还有数名警察被酒瓶砸进了医院。

在“不跳的人就是国米球迷”的口号声中，巴洛特利和现场球迷一道高高跃起，火红的烟花在米兰夜空中绽开，金貘奖也如期而至。

—3—

从某种角度来说，或许只有《讽刺新闻》这档节目才能推出金貘奖、并把这个奖项做成一个长期品牌。这个节目由意大利梅地亚塞特（Mediaset）公司下属的电视五台创立，至于文章开头称其为“意大利国家电视台”，因为Mediaset是意大利最大的电视网之一，前总理贝卢斯科尼就曾经是它的老板。

有这样雄厚的背景还不够，干柴还需火引，只要再加一个风格迥异的电视制作人，就能引发轰轰烈烈的节目效果。于是安东尼奥-里奇出现了，他是意大利资深的节目编导，早在1983年就创立了《开车》这一讽刺风格的综艺节目，正如其名，老司机里奇的讽刺节目一度因为效果太显著而被官方下架。但他毫不顾忌，1988年，里奇与电视五台合作创建《讽刺新闻》，邀请两位喜剧演员来扮演新闻主持人，在正经的早间黄金档新闻过后，就轮到这两个喜剧人扮演新闻播音员，以严肃的姿态尽情恶搞。

这种披着严肃新闻的外衣，尽情抖落讽刺笑料的节目迅速走红，有意大利政坛源源不断地提供幽默素材（比如：七次被指控为罗马黑手党成员的总理安德烈奥蒂最终被宣判无罪），节目组也脑洞大开。他们甚至利用AI换脸技术，把时任总理马迪奥-伦齐的脸P到了主持人头上，由主持人扮演总理，面对镜头尽情表演：“看看那张白痴的脸！哈哈哈，哦还有我亲爱的马塔雷拉总统，稍等我先放个屁……啊好了！”

这段AI换脸伦奇的视频至今仍是脸书的置顶

你可以把这张脸想象成任何一个你熟悉的政治人物，来模拟其威力……

发达国家的确擅长捕捉新技术的商机，数年后，这项以假乱真的换脸技术还会在某些网站里出现。而在当时，这种近乎挑衅的画风迅速引爆了意大利舆论，建制派对此深恶痛绝，但支持《讽刺新闻》的人却占了上风，里奇后来接受采访时表示：“过去这么多年，节目组多次拆穿了媒体和官方的谎言，但从没有人因为这些谎言受到惩罚，这才是真正危险的事情。”

制作人里奇如此坚持，主持人斯塔菲里同样不是省油的灯，作为《讽刺新闻》的外景主持，他几乎成了金貘奖的头号代言人。每次节目组颁发金貘奖，斯塔菲里永远手持话筒和金貘奖杯，冲在蹲点、采访、追赶、拦截获奖人的第一线。

据不完全统计，斯塔菲里已经颁发了超过1300座金貘奖，除了体育领域，还颁给政治、经济和文化领域的名人。大部分获奖者都（至少在表面）笑纳，但他也吃了不少闭门羹。单纯的不收奖倒还好，就怕获奖者怒火中烧，把奖杯“还给”斯塔菲里。

2002年，意大利众议员斯加比刚拿到奖杯，就反手把奖杯扔向斯塔菲里，直接把他砸进了医院，直到医生观察了六小时，才允许他捂着头出院。据现场参与者回忆，刚从袋子里掏出奖杯，斯加比就夺了过来，在砸中斯塔菲里之后，斯加比还喊道：“看！这玩意是聚苯乙烯（麦当劳肯德基里卖纸杯可乐的杯盖就是用的这种材料）做的，你这个骗子！”

可能节目组设计奖杯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料，这个通体塑料的奖杯只有400克，就算主持人被愤怒的获奖者近距离迎头暴击，也不会重伤住院赛季报销。

但这不是斯塔菲里第一次被攻击，就在2001年，斯塔菲里想把金貘奖颁给涉嫌抄袭的说唱乐队，乐队成员们热情地拥抱斯塔菲里，说着“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”之类诗意十足的话。但他随后就察觉事态不妙——自己被唱片公司的人团团包围，不知是谁一声令下，他立刻被放倒。一顿混战之后，斯塔菲里只收获了颧骨挫伤、睾丸移位、脸上的口水，和一道长长的划痕。

斯塔菲里多次现场颁奖被揍里拍摄最清晰的一次……

与这些经典案例相比，亚特兰大队长戈麦斯面对节目组的直塞（斯塔菲里径直把奖杯塞进了戈麦斯的车窗），把奖杯砸到斯塔菲里的面前——而不是他脸上，简直再温柔不过了。

—4—

如果你是职场失意、遭遇舆论危机的意大利名人，你会如何应对斯塔菲里，和这群随时能从路边草丛里钻出来的《讽刺新闻》团队？

那支说唱乐队的经纪人早在2001年就说得很直白：“与他们打交道最好的方式，就是拿下那只金貘，然后感谢他们。”然而紧接着，他又补充道：“但他们就是来找打的。”

而国内坊间盛传的“金貘奖空投到菲戈家里”，就算穷尽英文和意大利语的关键搜索词，也难寻这条新闻的踪迹。倒是《讽刺新闻》在意大利一档国民级别的真人秀节目中，连续用无人机空投了五次金貘奖杯，最终真人秀节目组公开表示，谁出门拿这个奖杯，谁就当场出局。

很难说《讽刺新闻》和斯塔菲里是不是在“蹭热点”，或者在以讽刺和幽默的名号，强行把金貘奖这个品牌建立在足坛名人的痛苦与尴尬之上。但反过来说，金貘奖也算一种下台阶的方式，名人们在镜头前接过奖杯，接受斯塔菲里的采访，消解舆论的压力和自己的尴尬。和现在的《吐槽大会》颇有相似之处。

于是在这种背景下，只要节目组架起摄像头、斯塔菲里拿起金貘，他们就已经进入了无敌之境——不管获奖人愿不愿意接收这个奖。从某种角度来说，愤怒的获奖人可能更有节目效果。

反正这是一个娱乐与解构的时代，更何况金貘奖的目标也不只是体育界。幽默和讽刺作为人类古老的武器，自然会在各种战场上经久不衰地发扬光大。公众人物们享受了聚光灯和媒体带来的福利，就要承担被讽刺、调侃的代价。

关于金貘奖，还有最后一个段子：在颁发了成百上千个小金貘之后，《讽刺新闻》做了个当时最大的金貘，并为它戴上假发，涂上口红，载着它驶过罗马市中心，在无数人的闪光灯和拍手叫好中，送给了时任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，讽刺他对外表和政绩的涂脂抹粉——如果你还记得，贝卢斯科尼正是《讽刺新闻》节目组和电视五台的大老板。

讽刺到如此境界，贝卢斯科尼的金貘，依然没有阿涅利的大。

无聊的人类略略略……